91云散（二）

人人都在议论肖家嫁女的消息，虽然免不了有些诋毁之辞，但是语中羡艳之情不由言表，肖冠全看着曾经在背后说他女儿坏话的人如今一个个看得眼红，也觉得是桑鹤唳这小子替自己出了一口气，之前对他的气恨也因之消磨了不少。

    到“桑公子”迎娶肖红苓过门的那一天，肖府到桑府之间一路上张灯结彩，装点得华贵非凡。桑凤凤一大早便身着喜服玉带，骑一匹火红色骏马，身后跟随扛着珠宝币帛为聘礼的大队人马前往肖家。那一日骞州城里的几乎所有人都围在肖桑二府之间的那条大道上，要亲眼一见这几十年不曾一见的繁华景象，这桑公子的聘礼华贵几乎都让人以为他要娶的是紫极宫中的公主，而这位公子除了家业丰厚之外，却也长得一表人才，丰神俊朗，直教骞州城内的妙龄少女都恨不得自己替了那位肖小姐嫁给他。

    而肖家那边为了一洗肖红苓出走以来因为各种风言风语而憋闷胸中的恶气，这一次嫁女也极尽所能办得富贵奢华，看着肖家抬出的丰厚嫁妆，骞州城里不少年轻男子都恨自己没能早点勾搭上这位“不检点”的肖小姐，若真能像这个桑公子一样和她生米煮成熟饭，那肖家丰厚的家业或许就大半都落入手中。

    那天晚上，桑凤凤不但在桑府里大宴宾客，甚至还在府外摆起了流水宴，只要愿意来桑府道贺一声，那么便能随意享受丰盛美食。骞州城里许多吃不起饭的穷人闻讯赶来，在桑府门外的流水宴上胡吃海喝，一些穷困饥饿之人甚至在走时还得到桑府管家所赠的小袋米粮，还说若是遇上了天灾饥荒，也可到桑府来向家主求助。此一举着实收买了不少贫苦民众的人心，这些人吃饱喝足领走东西之后，直说这位桑公子是在世的活菩萨，嘴中的吉祥话也说得更是顺溜，什么郎才女貌、百年好合全不在话下。

    在晚宴之上，桑凤凤忙着招呼各房宾客，赫燕霞与穆紫杉也不愿太过出众，只在宴席的角落坐下，远远朝着桑凤凤一举杯表示祝福。桑凤凤看见二人动作，只是微微一笑，不用一言就已明白赫穆二人之意，所谓至交也便是如此默契理解。后来宾客们一个个酒酣饭饱，歪东倒西，这场晚宴的主角和赫燕霞都消失的踪迹，穆紫杉知道赫燕霞是想与桑凤凤单独聊聊，于是也不打扰她二人，只一人坐在宴席的角落小酌独坐，享受这片刻的欢闹与安宁。与她相同的是在宴席的另一角，与阿七一同坐在阴暗处的蔺白，蔺白今日也不远万里赶来参加他二姐的婚事，只是他与桑凤凤的个性相差太多，二人从前就不甚亲昵，在梅霜月死后更是越发疏远。只是若真说疏远却也不似常人所想，毕竟还有儿时一同长大的情分在，虽然面上不和，二人心中却也很看重彼此。

    赫燕霞与桑凤凤此时正在桑府的后院中对坐赏月，与喧哗的大院相比，后院中除了偶尔传来的微弱人声外，当真是个适合谈话聊天的安静之处。

    桑凤凤端了一壶酒放在后院石几上，一夜疲累的应付之后终于露出了解脱的神态，赫燕霞笑着说她是自作自受，桑凤凤也只是笑而不语，对赫燕霞的话并未反驳也不同意。

    以前你还口口声声说无论如何要让我成为手下败将，还要夺我宫主之位，哪晓得你转眼就娶了个老婆，琼英宫也不肯呆了。”赫燕霞说笑着，调侃中却透出淡淡伤感。“

    “我倒是从未想过有一天你也会成亲，而且还是像这样娶一个姑娘回来……”

    “以前四妹不管做什么说什么都总会绕到你身上，好像你是这世上最厉害不过的人，旁人谁都比不上……那时候我看着你就心烦，心里想的最多的就是哪一日我比你强了，也让她看看她心目中举世无双的人被我踩在脚下是怎样……”桑凤凤却自顾自说起一个看似毫不相干的话题，让赫燕霞脸上的调笑之意慢慢淡去。

    “只可惜我从来都没赢过你，四妹也那么早就死了……说起来她死了之后再赢你似乎也没多大用处，反正死人是看不见的，可是这东西我到底是挂念了好多年，挂念久了或许也和四妹没多大关系了……”

    赫燕霞看着桑凤凤，像在解读她表情中复杂的愁绪，桑凤凤却忽然转过头笑起来。“大姐，不如我们今天好好地比试一场吧……也算是了却我心中一个心结……”

    赫燕霞对着她沉默了很久，只摇头说她无意与她比试。

    “你是怕会输给我么？”桑凤凤还想用激将法让赫燕霞出战，赫燕霞却没顺着她的意思走，笑说一声是她想太多。

    “还是说你怕我输得太惨，顾及我的面子才不肯动手？”

    “不是因为你，是我想要留个像你一样一直说着要杀我的人在身边……让我觉得总有件事情没有做完……”

    桑凤凤没料到赫燕霞会有这样的答案，楞然许久之后突然哈哈大笑起来，只笑苦思多年的答案原来竟是这样。

    “而且……现在你也没必要再与我比试了……”赫燕霞对桑凤凤无奈一笑，桑凤凤也默契地明白她话中所指。

    “大姐你这么多年还是这样狡猾呵……”桑凤凤给自己和赫燕霞各自斟满一杯酒，二人举杯而尽，相视而笑。

    “你对肖姑娘到底是怎样打算？”酒尽之后，赫燕霞道出心中所想。

    “能像她这样蠢还肯乖乖被我欺负的女孩子也不多了……何况她是真心喜欢我，我也不想让她伤心……她现在想和我在一起，那我就陪着她，如果有一天她喜欢上别人，那我就自己走了……”

    “我倒觉得你自己也没聪明到哪里去。”

    “人有时候活得糊涂些也没什么不好？况且一个人真的蠢起来，其实会特别可爱……”

    “难道你就想这么一直骗她下去？”

    “能骗多久就算多久，若能骗她一辈子那就是一辈子……”

    直白简单的作恶，直白简单地喜欢，好像世上一切都无需花费多少心机就可以直接夺取，想通了一件事也有马上就去做的勇气。赫燕霞知道桑凤凤一向如此，也知道自己永远不会变成她那样的人，所以有时在突然之间，她会很嫉妒桑凤凤。

    “成亲之后，我就带着她去四处周游，玩遍天下好山好水，再不理那些麻烦的事情……”

    桑凤凤脸上洋溢着轻快的笑意，语气却很认真。

    “就把她当个宝贝一样，好好捧在手里疼惜，她若想吃什么，我就带着她一起去吃，她若想要什么，我就去找来给她，她想去什么地方，我也陪着她一起去……这样大概也和别人所说的神仙眷侣差不多了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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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天夜里，赫燕霞久违地梦见了兰大人，也久违地看见多年前的自己。

    梦中的兰大人还没有多年之后那样衰老憔悴，他还是赫燕霞孩童时在朝堂中备受尊崇的太傅大人，而她那时也是一个享受着锦衣玉食的孩童，每天除了吃喝玩乐再不用担心其他。

    赫燕霞看见一脸童真自己的站在兰睿的身边，问他为何女子不能入朝堂，兰大人惊讶赫燕霞为何会问出这样的问题，说她古灵精怪不想正经事，还说这天下本就是男人的天下，女人只需在家相夫教子就好，否则便如牝鸡司晨，乱了天道纲常。

    赫燕霞当时却不服，非要跟兰大人争辩女人并没有哪里不如男人，就算是女主掌国，那也没有什么大不了。

    兰大人眼中除了惊讶还略有一丝防备，赫燕霞多年之后才明白，从那时起他便已开始提放紫极宫中的那个女人，只可惜最后他还是败在那个女人手下。

    兰大人说她太过离经叛道，不过沉默许久之后却像是理解了赫燕霞所言之事。

    “如今大津腐朽不堪，与大厉又是连年征战……如若有一日有人能够改变这一切，那么是男也好是女也罢，对百姓而言都是至福……如若不是只晓得一心权谋，还懂得怎样安邦治国，如何安抚民心，胸怀天下敢作敢为，明德公正刚直不阿……就算是女人我也会甘心侍奉她治理国家……只可惜这样的女人天下也没几个”

    赫燕霞不屑说那她就变成这样的女人，叫男人也不敢小看了她，兰大人听了却愤然抽了她的手心，让她不要再乱说这样的话，否则早晚引来杀生之祸。

    只是许多年过去，她却变得越来越像她师父，甚至越来越像那个女人……那些孩童时候的梦想，终究还是失落了。

    许多年前，是兰大人出力，她才能从深牢大狱中逃出生天，只可惜多年之后兰大人一家蒙难之时，她却没能保全得了他一家人的性命，只有玉琮一人还是靠着赫连元嘉的手段才能活下来。

    从母亲到霜月再到如今的兰大人一家，这些她极力想保护的人，她却一个也没能保得住。她是琼英宫的宫主又怎样，她是江湖上人人闻风丧胆的魔头又怎样，即便在外人看来她再怎样风光无限，她却总在心中憎恨自己的那些无能。

    也许就像孩童时那个算命先生所言，她赫燕霞是孤星入命，此生注定孤独无伴，她总要亲眼看着那些亲近之人一个个离去。

    夜半忽从梦中醒来，赫燕霞心中愁绪难言。只是看着穆紫杉平静地躺在自己身旁熟睡，感受着体侧的温度，心中又慢慢平静下去。

    一直以来她为何会对这个小木头如此执着，其实赫燕霞自己也从没看清。

    一开始只道是不肯放下心爱的玩物，为她妥协也不过是夺取的手段，而后因她出生入死，或许也只是因为一直得不到一个人才会心生执念，只是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穆紫杉成了唯一可以安抚她的那个人，成为阻止她走向疯狂的最后一根弦。

    她单纯执着信念坚定，她身上有赫燕霞曾经想有却再不能拥有的凛然之气，有她曾经想要相信却再也相信不了的光明正义。穆紫杉是生活在另一个世界的人，亦是她一辈子都不可能成为的人。只要穆紫杉呆在她身边，赫燕霞就不会在另一条道路上越走越远，她就不会像她一直害怕的那样，成为另一个她的师父，或是那个杀了她母亲的女人。

    也许一开始，这也是她会疯狂受到穆紫杉吸引的原因。

    她明白自己有多需要穆紫杉，只是这一点她也许永远都不会告诉那个小木头。

    就让她一直以为自己只把她看作玩物也好，情人也罢，不要让她知道自己有多在意她，她就永远都抓不住自己的弱点。

    从来她都是那个掌控全局的人，即便在对待感情这件事上她也一样，不会将主动权拱手让人。

    也不知这个小木头儿时有过怎样的梦想，那些梦想如今有没有实现。

    若能与心爱之人携手相伴共度一生，自由自在逍遥无羁，那么财富权位对她来说也不过云烟，她全然不会放在心上……说到底她还是太过任性，也许永远都成不了兰大人口中可为君王之人。

    看着穆紫杉，赫燕霞心底生出些许温柔之意，俯身在她额上轻吻一记，复又抱着她沉入睡眠之中。

    但愿这小木头永远都猜她不透，那么她便永远都逃不出自己的掌心。